立春,是二十四节气之首。古书《月令七十二候集解》中写道:“立春,正月节。立,建始也,五行之气往者过来者续于此,而春木之气始至,故谓之立也。立夏、秋、冬同。”每年农历正月开始的时候,立春一般也就到来了。
节气意义上的“立”,其实是两个季节的交接。立春时节,从气候和气象上来说,依然是冬天;但是,春天的脚步已经越来越近,我们即将迎来又一个生机盎然的四季。事实上,自然界的变化,几乎没有哪一样是在某一分某一秒突然发生的,它总是不徐不疾、稳稳当当,但大势浩荡、不可阻挡。
江西赣州,金凤梅园的梅花渐次绽放,游客在园内赏花、游船。 本文图片:视觉中国
立春时节,到底是哪一种草木,可以代表中国人和中华文化的气蕴,可以引领亿兆斯民一整年的精气神?
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此时,在中国的大部分地区,冬之萧瑟依然包裹着大地山川。只有不畏严寒、独立傲放的梅花,能够代言立春。这绝不是我一个人的判断,而是中国人长期以来形成的共识。梅花,也不仅仅是一个节气、一个时令的象征,很多人认为,它代表了中华文明的一种精神,享受着第一流的尊崇位置,“岁寒三友”松竹梅也好,“四君子”梅兰竹菊也好,都有它的一席之地。
梅,是“蔷薇”
从植物学上看,梅花属于蔷薇科李亚科。蔷薇科,是一个值得我们高度关注的植物类别。在整个春天里,以至于在全年几乎三分之一的时间里,它们都牢牢地占据着“花魁”的角色,吸引着人们的目光。从深冬、早春时节的梅花,到春天的桃、李、杏、梨、樱、海棠,以及初夏的丛丛蔷薇,还有几乎月月开花的月季。甚至,绝大多数人只注意到果实而没有关注到花朵的枇杷,也属于蔷薇科,而且,它是在隆冬时节开花的。你看,这是一个何等博大的家族呀。
据《辞海》解释,蔷薇科植物,属双子叶植物纲,一般为草木、灌木或乔木,有刺或无刺,有时攀缘状;花两性,辐射对称;花萼常5裂,偶4裂,下部连合;花瓣常5枚,偶4枚,或缺;雄蕊常多枚,连同花萼、花瓣;果实为核果、梨果、瘦果、浆果或蓇葖果;有95~125属,3300余种,广布于地球,但以温带居多。中国约有55属,1000余种,各地均产。蔷薇科包括许多著名的果树和花木。
虽然有诸多科学术语,但我们仿佛已经看到典型的蔷薇科花果的模样:花开五瓣,花蕊众多园田美樱,果实饱满,酸甜多汁……
我们再具体看梅。《辞海》上是这么解释的:梅,蔷薇科,落叶乔木;叶卵形或广卵形,有细锐锯齿;花,原种淡粉红色或白色,栽培品种有紫红、彩斑及淡黄色,有芳香,冬季或早春先叶开放;核果近球形,未熟时为青色,成熟时一般呈黄色,味极酸。原产中国,多分布于长江以南各地。花供观赏,品种甚多。杭州、苏州、南京为中国著名赏梅胜地。
这段话包含着很多的信息量:
其一,有一个常识经常被我们忽略:梅花和梅子是同一种植物先后的花果。这一点,正如樱花和樱桃的关系。我们此时欣赏的梅花,是早春的象征;再过几个月,就是挂满枝头、饱满而多汁的梅子,它们甚至代言了一种气候现象——梅雨天。而在文明的早期,中国人对于梅子的关注,更甚于梅花。最早的诗歌总集《诗经》中就有一则描述梅子的诗篇《摽有梅》:“摽有梅,其实七兮。求我庶士,迨其吉兮……”
其二,梅原产中国,而江南之地尤多。从古至今,杭州西湖孤山、苏州香雪海、南京梅花山等地,都是赏梅的胜地。这其中,“香雪海”的名字又极为传神,请你想象一下,梅花盛开,满山满谷,香气充盈,满眼雪白,真是如梦境般的一片花海。事实上,以梅花为代表的蔷薇科植物总是如此:每一朵精致的花朵都耐人欣赏,而一整片花海更是令人心醉。
梅子
梅,是寄托
科普完毕,我们要讲古诗。前面已经讲到,江南多梅花,我们就从江南的梅花讲起:
赠范晔
南北朝 陆凯
折花逢驿使,寄与陇头人。
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。
这是一首很有名的咏梅诗。这首诗的第一句,也写做“折梅逢驿使”。显然,梅花是这首诗的主线,是诗人情感的寄托。
然而,有趣的是,关于这首诗的作者和赠予对象,是一笔历史和文学上的“糊涂账”。在长达数百年的南北朝历史上,出现过不止一个范晔、不止一个陆凯,有的生卒年份、活动范围根本对不上。比较主流的说法认为,此中的范晔和陆凯,是南朝刘宋王朝人士。
南朝定都建康,此地又称金陵,就是今天的南京。金陵梅花,美了一千多年。江南早春,城外早梅绽放,雪白、粉红、梅红,染遍了座座陵冈。
跟往年一样,陆凯来此赏花;跟往年不一样,好友范晔没有一起来,因为此时他正带兵打仗,在北方“陇头”前线。在历史上,刘宋开国皇帝刘裕曾经多次北伐,兵锋最远到达长安一带,这与地理上的“陇头”(今陕西、甘肃一带)已经相当一致。
陆凯折花,交予驿使,嘱咐快马加鞭,一定要送到范晔的手上。驿使是那个年代最为迅捷的“加急快递”,但真要做到鲜花直送,是几无可能的。陆凯真的是在难为驿使吗?并不是。这束梅花最后成了什么样子,乃至有没有送到范晔手上,都是其次的。他只是想告诉好朋友一声:江南的春天到了,送你一枝梅花,就是送你整个春天,请你跟我一起“云赏”春色吧!
“江南无所有,聊赠一枝春”这句话,怎么看都有点儿“凡尔赛”。江南有寒梅,难道还不够吗?
梅,寄托着人们的情感。这种情感,可以是友情,也可以是乡情:
杂诗三首·其二
唐 王维
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。
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
王维的家乡在唐河东道蒲州,就是今天的山西运城一带,此地位于黄河东岸,隔河与关中平原相望。对于家乡和亲人,王维始终有一种赤子般的眷念。重阳时节,他说,“独在异乡为异客,每逢佳节倍思亲”;新年将至,一位发小从家乡来到长安,他拉住人家,事无巨细,一一“盘问”:“来日绮窗前,寒梅著花未?”
不论在外漂泊多久,王维永远记得:儿时的小庭院,院中有一株梅花树。每年寒尽春来,坐在雕花窗前读书的他,一抬头就能看见,朵朵红梅绽放,喜鹊在树梢鸣叫。玩伴躲在窗下,猛地伸出一颗脑袋,招手叫他出来玩耍。小王维的心思,早就飞到了雪地上,盘算着堆雪人、打雪仗、捉麻雀……
“君自故乡来,应知故乡事”,故乡的孩子们,如今还玩我们小时候玩过的游戏吗?
梅,是意境
苏轼曾经说过:“宁可食无肉,不可居无竹。”植物对于意境的营造,可见一斑。而在这一点上,梅花丝毫不逊于竹子。
山园小梅
宋 林逋
众芳摇落独暄妍,占尽风情向小园。
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。
霜禽欲下先偷眼,粉蝶如知合断魂。
幸有微吟可相狎,不须檀板共金樽。
林逋是一位隐士。他隐居在人间天堂杭州,种了梅树,养了仙鹤,号称“梅妻鹤子”。直到今天,你去杭州西湖孤山,还会在一处幽静的所在发现一座“放鹤亭”,并且栽种着梅树——这就是林逋当年的隐居地。
“众芳摇落独暄妍,占尽风情向小园”,还是一种孤芳自赏的调调——谁让人家住在孤山上呢。众芳,你们开放的时候,我梅花偏不声不响;就要选你们都凋萎零落的时候,我独自享受这清凉世界。
“疏影横斜水清浅,暗香浮动月黄昏”,让我们想象一下:明月刚刚升起,暮色笼罩,屋外很冷。月色之下,梅枝的影子映在白粉墙上,在风力下轻轻颤动,仿佛瑟瑟发抖。小沟渠里,微微波澜。“暗香浮动”,不经意间,闻到了香气;仔细去嗅,没个所以然。
月朦胧,鸟朦胧。
南宋诗人陆游也很喜欢梅花。我们都知道他的著名的词作《卜算子·咏梅》,说梅花是“无意苦争春,一任群芳妒。零落成泥碾作尘,只有香如故”。不过,这首词的意境太凄苦悲凉了些,我还是认为,下面的这首诗,更加契合梅花的风骨:
小雪
宋 陆游
檐飞数片雪,瓶插一枝梅。
童子敲清磬,先生入定回。
所谓“小雪”,并非这首诗在小雪节气所作。因为我们知道,小雪节气的时候,梅花还没有绽放。这首诗,当是在江南初春,一场小雪静谧无声、轻轻飘落时所作。陆游的家乡是山阴(今浙江绍兴),他知道,江南的雪,与梅的精神最为相契。
“檐飞数片雪,瓶插一枝梅。”雪,并不是纷纷扬扬,而是若有若无,甚至一度变成了雨滴。这样的雪,落到地面上,并没有积雪的可能,而是让屋檐下的青砖、庭院里的青石板上一片湿漉漉。唯有红梅花瓣上,积着一些晶莹的雪花。
净瓶中,一剪梅,这是一场“雅雪”。
如此雪天,宜“佛系人生”。“童子敲清磬,先生入定回”,先生手握一卷佛经,念诵不已。念诵完毕,打坐入定,万事万物置之度外,脑袋一片空空。一炷香烧完,童子敲打一下石磬,清亮、悠扬。这,也是一场“禅雪”。
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,窗外的雪、檐下的雪,下得更加急了些,更加紧了些,形成了一片混沌的幕帐。窗外枝头的梅花,也更加隐约了些……
梅,是精神
为什么梅是情感的寄托?为什么梅是意境的营造?说到底,梅自身有着一股子精神。这种不畏严酷的精神,很早就被中国人所敬仰。
梅花落
南北朝 鲍照
中庭多杂树,偏为梅咨嗟。
问君何独然?
念其霜中能作花,露中能作实。
摇荡春风媚春日,
念尔零落逐寒风,徒有霜华无霜质。
《梅花落》是《乐府诗集》所收录的一个专题,历朝历代都有人写作。
关于这首诗的作者鲍照,值得说几句。杜甫在赞颂李白的时候曾说:“白也诗无敌,飘然思不群。清新庾开府,俊逸鲍参军。”庾开府是瘐信,鲍参军是鲍照,这两位南北朝诗人,是李白、杜甫等一众唐朝诗人学习的榜样。
南北朝时期讲究门阀地位,不看才能看出身。鲍照出身寒微,心有郁结,不平则鸣。他的诗作很有风骨,也善于借物咏志。这首《梅花落》,开篇就点明:“中庭多杂树,偏为梅咨嗟。”庭院里这么多花花草草,我偏偏只喜欢梅花。为什么?“念其霜中能作花,露中能作实”,因为梅花可以在霜雪中开花,在寒露中结实。而反观其他的“杂树”呢?“摇荡春风媚春日”,它们在春日明媚的时候很是风光,但是秋冬寒风一到,“念尔零落逐寒风,徒有霜华无霜质”,原来只有一副花架子呀!
还有一首梅花诗,跟王维的《杂诗》一样,是几乎所有中国人的学童记忆:
梅花
宋 王安石
墙角数枝梅,凌寒独自开。
遥知不是雪,为有暗香来。
看到这首诗,我总想到这样的场景:一座小园林,曲曲折折的长廊,粉白的墙,黑砖镶边的窗子。墙角有三两株细瘦的红梅树,枝杈上结满红豆般大小的花苞,花瓣包裹紧致、充满张力。几朵早发的小花园田美樱,已经在悄悄地吐蕊。花朵上覆盖着将化未化的雪,白而晶莹,梅花和雪,相得益彰。
梅花就是这样,它安安静静地待着,不到最冷的时候,不露峥嵘。暗香浮动,清气满乾坤,宣示了它神一般的存在。这种低调,才是腔调。
最后,再介绍辛弃疾的一首词:
临江仙·探梅
宋 辛弃疾
老去惜花心已懒,爱梅犹绕江村。
一枝先破玉溪春。
更无花态度,全有雪精神。
剩向空山餐秀色,为渠著句清新。
竹根流水带溪云。
醉中浑不记,归路月黄昏。
“更无花态度,全有雪精神。”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句,干净利落,斩钉截铁。
梅花的这种气质,其实也是辛弃疾的气质。这位老兄,与其说是文人,不如说是老将。从年轻时期带领义军冲冲杀杀,到中年以后屡屡被投闲置散,他始终用一个热血军人的标准来要求自己。写作这首词的时候,辛弃疾赋闲在乡下多年,看惯田园风光,对百花已经“无感”。唯独对于梅花,走遍全村也要找到它,只因“一枝先破玉溪春。”老将与梅花,伫立雪中,互相欣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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